乐色集中营

双手合十

【龙嘎】萨满



还能再描述一遍吗?那个日出。

他摇摇头。记不清了。

不应该是这样的。



你知道,其实他是个很温顺的人,整个过程也配合,目光都诚实,诚实地投向窗外乌青的天。

你知道他在回忆,回忆那里完全不同的天,天边无限的日出,可惜人的记忆有限。

你知道那时的他有多美,毕竟你是为数不多的,看过那段录像的人。你知道那里天边的云无法遮住旭日金光。绵延万丈,刹那圣龙咆哮过天际。他的手臂可以量出那些光芒几尺几,可他没有回头看一眼。

——你们无缘此景,你们将这些天空蒙上一层灰。我记不清了,但总得差点意思。

他的眼睛看向你身后某个点。一个清澈的潭洞,一脚踩进去,什么也没有。

你疑惑:这么个人,哪来的能力问候神祇?




那个早晨,他在心里反复描述。对这样一个舞者而言,某个艰难的舞步失败了,职业习惯,自然要反复演习。所以下一次,如果有下一次,再跳这支舞,也许就错不了。

不能错,他努力回忆着。

舞团周六,七楼整个一层,都是没有人的。他开的车,他想。



在此之前——

简单的仪式和扫除,然后天大亮。初春的风最不安分,最招那些隔年的枯叶,一层层在公寓模糊的窗洞上。被褥中一片冰凉,他的手,尚在梦中。

距离他熏了一身的酒,艰难撞回家门,才过了六个小时。城里的夜风便在那些时刻出动,偷袭醉汉。他的被子没有掖好,边边角角泄露出一些旧的疲惫,给阿云嘎这个机会,体会他的苏醒。

嘎子啊……今天有演出吗?演出?没有。排练呢?没人啊。那怎么起这么早?看你冷的。

郑云龙翻身,疲惫消散一半,声音还困:那你再陪我睡一会儿。阿云嘎没他这个手段,推搡说你别闹我,没演出也得去舞团练功,正事,耽误不了。

郑云龙猛地从床上直起身,眼神尚不太清明。他的舞比他的睡眠更加要紧。阿云嘎笑他,酸溜溜的:不是部队呆惯了作息规律吗,怎么喝一次就不行了?

——这种时刻怎能再安于那大半疲惫?郑云龙非要证明自己没有不行,花费一个半小时。直到阿云嘎拖着他淋浴,窗外的落叶也随着风平渐歇。然后两人下楼钻进郑云龙昨晚沾了一车身呕吐物的SUV里,已经快到中午了。

阿云嘎捂着鼻子,把车窗打开散味。郑云龙苦哈哈看他,故作伤感叹道:饱汉不知饿汉饥啊……


这时候阿云嘎怎么再回忆呢?有些酸的气味。人的五感总是不合时宜,非在你不要的时候发出不和谐音。



前一夜才把最难缠的应付尽,郑云龙的年假刚刚开始。但阿云嘎没有假期,反而要更加频繁地跟着舞团跑演出。他个天赋型,也受不住如此严苛的工作强度。年初终于病了一次,郑云龙的脸色这时候发挥震慑作用,厉色关他在家。又跑人家军备医院请了大夫扛着各式器械,爬十层没装电梯的老筒子楼——打个点滴就能好——大夫青着颜面跟他说。

事后,阿云嘎总拿这点取笑他,说他小题大做。

郑云龙反问:“我要是病了,你能不小题大做吗?”

阿云嘎当真考虑了,好久:“我请萨满。”

又开始了,萨满。郑云龙懒得理他,甚至懒得再震动鼻腔发出嗤声。车停在大厦下面熄了火,送他去舞团。阿云嘎说你跟上来干嘛,郑云龙问怎么了,跳什么还不能看?

你看,你好好看着。阿云嘎心情很好,没跟他拌嘴,自顾自去换了练功服。一身黑,修身。接着在他面前就这么跳起来。

——郑云龙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小题大做。


那是一场圣祭。



他想起很多传说。当时他并不熟悉他的母语。他的襁褓之间,父亲还在守边那几年,入睡的一刻钟,偶尔听到这种类似起舞的声音。

神鸟飞天,万物有灵。木质地板的光泽沉静,他却独独在其上缭乱。轻快地、平白地勾勒一个苍狼与白鹿交合之景。乳肉纠缠,仿佛即将冲碎大厦楼板,直抵苍穹。他头发短削,身材凌厉,明是一支风情艳绝的舞,可他起舞的姿态却悲伤,如同受刑。他是这样:低眼、起肩、落腰、侧胯、迈步,这么地,完成一个转身。然后天地阴阳骤然四合,凶神恶鬼栖止,三界泯灭,亡垠的原野滚出新生。

他收尾,被弄湿。汗液涔涔,又很快让空调晾干。


郑云龙失语。他并非第一次看他跳舞,却像凡人头一次看见神明那样震撼。这一切是无声的,四下极静,只有阿云嘎结束后急促的呼吸,和郑云龙异常紊乱的心跳。

可他偏偏听见了音乐声,从很远的地方降临他的躯干,暴雨般从万米高空下坠,淹没大海。

阿云嘎问他,怎么了,还行吧?

郑云龙没法说话,蓦就想起几年前在边疆看阿云嘎跳舞的样子。




人的大脑最善玩弄细节——你的感受,在这段叙述中至关重要。至于那些本由,自留在那个时间里,一个节点挤压另一个节点,时空结茧,没有人再能抽出一道完整的丝。


但我说的都是事实。




事情的最初,肯定是这样的:世纪之交那一年,郑云龙被发派边疆,重任在身。北蒙边垠,三国交界之地,因他的到来反常地下了场暴风雪。

雪是必须下的,否则他的迷路便失去了再次遇见的意义。这时候的他,在雪中巍巍,无法再扮一个迷途英雄。阖眼之际看见一个青年走近,甲胄像龙鳞,金光闪闪。他奇怪,无解。一会想着他真是要死去了,才会看见这神一样的人物;一会又想他一个将死之人,哪要什么神明来拯救?他越疑惑,越头昏脑胀——然后叩拜一样,倒在神脚底下。

再醒来,雪已经完成它的毕生使命。郑云龙自下而上望,苍天被白布包起,有青草和奶的气味。


我是死了吗?

没有啊。


事实是,郑云龙离这件事情已经不远。他本人是自没个中神力察觉,而笑起来。我们如今看来,实在没心没肺——他笑了,这是那个当天救他的青年。青年脱去一身的甲回到人间,口音奇怪,语速也慢。郑云龙心忖许是当地牧民,便试着用蹩脚的蒙语问:“他塞奴?”

他眼睛里是惊喜吗?那双眼睛弯起来,就蹦出一长串蒙语,郑云龙半句没懂。

郑云龙一只手摊平,耸耸肩,一副远道而来的模样:“我只会说‘你好’那一句,父亲教的。”

青年笑了:“我叫阿云嘎,你叫什么?”

郑云龙。

他很慢很慢地重复了几遍他的名字,声音越来越轻。喔,郑云龙?郑云龙啊,我知道,你们汉人信奉龙。”


郑云龙很想跟他解释,其实他除了他爹的存款和城中飙升的房价以外,什么也不信。他无神论,高考前他家母去庙里给他求香都给他鄙视。拜托,迈向新世纪的路上怎么还能有这些封建迷信?

但他没有反驳。我应该从这一刻开始信奉龙吗,他心里想。



现在我们知道了。那一刻郑云龙并没有开始信奉龙,却已经有了新的信仰。全走偏了。你郑云龙,从此变质,面对那张红色的证件,你要开始学着低头。

所以下一秒,阿云嘎把它放在你的面前:“你是……?”

军人。


社会生活中一条不成文的规定:保密性质的工作,对外一律称是警察。警察嘛,不会害人的。但郑云龙这回被戳破了,一是职业本能迅速警惕起来,二是立刻脱去那层无害的外壳——攻击性,阿云嘎想起这个词。

那双眼睛很黑,像深水潭,不留神跌进去,再无出路。阿云嘎这双眼睛盯着,心里不好受,一种欲挣脱而不能的错觉。

“我在你外套里摸出这个。”

郑云龙接过看了。所幸是万分小心。他把上班的门禁夹在表层,只有姓名和单位,并无关键信息。——他的手在抖,郑云龙接过卡片的那一刻注意到了。黑眼睛的主人当然坏心眼,他故意恐吓。还随便拿人东西?你看得懂吗?

能看懂一些……

看懂一些?哪些?……

不要担心。这里懂汉语的,就我一个。

气氛被他揉得一团团,打起皱来。总得是谁率先将它打破吧。阿云嘎朝外看了一眼。这样蒙亮的天,打开顶窗,黎明的气味就自己飘进来一些。他拿了一些酒、还有刻着繁复纹路的羊胛骨,背对郑云龙走了出去。

他说:“你别出去,别让他们看见你。”

没等郑云龙回应,他又说:“我要去祭腾格里了。”


那个亮晶晶的青年走出帷帐,一路向南,在天边停下了。他正对东南,忽然下跪,与日出之景融成一片。

——郑云龙将帷幕拉开一角,看到的便是此番图景。

那个人形——他这么叫他,因为此刻他已经不是阿云嘎了——他五体大张,手中的酒壶倾倒、无形的液体在半空破开一个正圆,又瞬间泼洒于地,以酹天地五行。渺远的人影晃了一下,俯身、以额贴地。刹那间,阳光奇迹般地烧亮,天边传来鸟兽吭鸣,日球迅速上升。

然后他忽然站起来,在饱和的光线之下,摆出一个圆满姿态。



在郑云龙所受的认识里,这无疑是舞者姿态:他如圣塔矗立,边缘被熔炼成金。接着对天鞠首,不给台下人半分眼色。


通俗来讲,就是风情。郑云龙天生的浪漫细胞作祟,青年只是五分动作,任君解读,就能给他解读出个十分。舞者开始起舞了,满身饰物在阳光下亮出跋扈金光,又骤然被他荡出的柔和曲线所收敛,血乳般交融。初升的日光将干涸黑夜变得潮湿,他变成星月。献祭的人融化在血泊中,缓缓被黎明吞噬。


那是郑云龙平生第一次看到他跳舞。

然后他很快爱上了这个会跳舞的人。


他要把这样会舞的人藏进他的怀抱,要亲吻温柔而真挚,如一个舞者吻天吻地。阿云嘎呢,毫不留情地收取他的爱,以每个黎明、日出时的舞蹈物物交换。



人在被爱潮淹没的时候,会享受这样类似溺水的快乐。大脑缺氧,做出错误决定。阿云嘎是这样,和他恋爱了。白天便小心地把他藏在屋里,背着全族人,如此才能确保他爱人的安全。幸好,草原的规则中有两套截然不同的时间——到了夜晚,他们出来,向星月祷告,吹含沙的风,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狂恋,让长生天见证。




该相爱的,都相爱了。你们和世间其他情侣并无差别。拥抱、亲吻、做爱,各宗事体一件不落。一点美中不足,是亲热着,阿云嘎他额吉忽然就在草原那头吊着嗓子喊。如此,一次偷情只好作罢。

等他回来,郑云龙脸都黑了。额吉我知道呀,是我老丈母娘!我怎么连我丈母娘都不能见啊。别瞎说!额吉不是我生母。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

“小时一个雷暴天,我被丢在了原上,是额吉捡的我。”

郑云龙自知戳到他心事,便不多问。阿云嘎以为他又委屈,就把自己的马献宝似的牵出来,教郑云龙骑马。结果是阿云嘎没想到的:郑云龙不仅不愧对他那张红色的兵痞证明书,还真是个好学生。到了后来,甚至把阿云嘎压在马背上做。马颠得又狠又急,他进去又特别深。……阿云嘎不好意思,他只是想不起其他能治郑云龙的法子了。



等等。你说,在这段关系中的领导者是……?

他点点头,是他。


——不信。按我们的逻辑,哪有在场最会跳舞的那个,在这舞池里,甘愿把自己的领舞角色让给别人的呀?



原来你也错了,连你都搞不明白。一些时候,你和他不再二元对立。郑云龙是在扮演领导者,可他永远无法在阿云嘎的舞池里领舞。




有些时候,意思是除去大多数的时候——他看阿云嘎烹羊宰牛,都会捂着嘴跑老远躲着。两三次下来阿云嘎也觉他不对劲,故意耍他,带着牛羊血的布袍就在他眼前晃。他,阿云嘎,不只是个柔韧漂亮吗?还有这样一面,舞者杀生了,双手沾满红色,那快刀飞落血溅四场的场面,实在是……

忒彪悍。

郑云龙想不起更书面的词了。



阿云嘎纳闷:“大龙,你不呆部队的么,怎么还怕这个啊?”

“和平年代,整一连的能有几人见过血啊……”

并由此对自己即将来临的婚姻生活抱忧。



说起婚姻,郑云龙确实想过。草原的一天是都市一年,纵天上人间,终归得回到原先生活中去。只他每次生出念头之前,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。他爱人离不开草原,他离不开他爱人,怎解?无解。





郑云龙这人,也是无解。他算是二十多年前就与草原有缘——早年郑父在位,同去草原出任务时,那边姓郑的家在东部沿海生出个狼崽子。狼崽子天性里就有领地意识,加之他家启蒙教育不到位,后又严遭毒打开化过度。直到郑父在京退役从政,整一家上下忙得要死,惟独他小子在青岛老家缺了管教,初中就跟着帮混子拼泰山烟,一扎青啤从头灌到脚。他的的确确与圣贤书八字不合,骨子里的罗曼蒂克精神又充沛到死,刚上高中就和群小哥在地下酒吧组了乐队,英文名,叫Belief,信仰。


名字自然不是他起的,他郑云龙英文课本后的词汇表还没顺着念过一遍呢。他自然也无信仰,第一次站上主唱位子,心中忐忑,只想着能唱一天是一天。那帮小哥便道:老巴子。他委屈呀,堂堂郑狼崽子十八岁未过,就英年早衰了。他就这么唱着,一日一日,直到某一日受那些个哥误点迷津,一伙人看上个groupie。那一穿吊带、露了半片胸脯和腰的女孩,怎么样?郑云龙看着这些人把粉末倒进劣质酒。放荡呀。试试吧,大家都做便宜合伙人。于是郑云龙脑子也热,打算把自己的第一次草草交代在这免费娼妓身上。那哥提上裤子拍拍郑云龙脑袋。你来吧。来?怎么来?郑云龙忽然发现他对那女孩儿硬不起来。


他人生中第一次挖掘到自己对男人的兴趣。

他懊恼又沮丧,自此郑狼崽子变成郑柳下惠。


他唱得更用力,把未发泄的欲望全唱了进去。没人明白这是怎么了,跟他组乐队那几人不久便换了两轮,新的人来玩新的果儿,粉末助推器送他们上云霄。他们的人生是这样组成:药、果儿、音乐,三位一体,雨露均沾。但郑云龙不一样——他的生命被最后那样东西霸占太满,他只想唱歌,他的人生只剩这一件事亟待他去做了。后来谁想着一代摇滚新星就此被发掘了呢?且不论他天生长相里带了贵气,英俊逼人,就凭他一嗓子,怕是去搞甚先锋的核音乐瞎吼,叫座的人也不在少。


当然,用另一双眼睛来说,这叫混吃等死。在地下唱了三年,期间被各路经纪找过,他坚守阵地、死不出山。怎么形容呢?就是Bar里的调酒师很没品地把红的白的混在一起,在郑面前晃了晃,说他:是太纯的酒,不容易醉,也没人爱喝。这世道只有混了东西的才有人青睐,至于他呀,他郑云龙呀……唉。


郑太纯的酒一边做梦一边唱歌,直到高考那年郑父下了京一路往南,冲进一百三十分贝的死亡重金属中把他揪了出来——你猜怎么着?稀罕,这头酒吧还在狂轰乱奏喊爱与自由呢,那头肇事者已被父权五指山压死了。于是郑云龙他爹大手一挥,骂道:小不养里,没法教了!考完就给你送部队里去!

父命不能违。郑云龙触了霉头,在部队吃了两年苦头,仍不死心。回家头一件事就是找成人艺考培训,要上电影学院去。结果被他爹于北舞附近廉租房再次捉住,一句“好好的人不做当什么戏子”,就给直接打发去了央局,常年卖命,工作保密。


至此,一代摇滚巨星夭折。



他听了巨星夭折的故事,没有再看他们一眼。

又轻轻地说:“然后呢?”



然后的事你还不知道?



你撒谎。你早就知道了。此刻的你没有能力警告他们,而是无声表示控诉:看看你们做的好事!——你们犯下那些错,让我爱上一个残缺的人。那年郑云龙二十岁,前脚被父亲撵出他一生的梦想地,后脚便有一半的他自己死在那里。



然后的然后,郑云龙躺在零下五度的蒙古包里,和身旁散发着青草香气的人交换体温,讲述了他的前半生。


“你后悔吗?”

阿云嘎问他。

他在摇头了,他说如果没去当兵,这辈子都不会遇见自己爱人。

“这人的命,真说不中。”

他说。

阿云嘎翻了个身,在他身上亲吻。又说:“想听你唱。”

郑云龙当然没法在此搞实验重金属。便想了想,说:“给你唱个《Don’t Stop Believin’》吧。”


他就唱了。


他,一个先天性歌手,一个后天的军人。作战成习惯,生生将舞台杀成了战场;而阿云嘎一个猎物,毫无设防,几乎是一击而中的。郑云龙把他天赋就摆着,要的人自然来取,慷慨相送。他开口,喉间滚出一股力量,竟凭空在茫野造了个舞台。他属于这里:灯光亮起,歌者登场,即便台下只一人,他也会继续唱。

——他曾确有一批听众,但那些人配不上。他罢演过,大幕暂歇;他去寻破天际,北纬四十一度,终于找到他的听众。


完毕。阿云嘎不懂,问道:“这歌讲什么啊?”

郑云龙暗自用蹩脚英语拼了一下believing,才说道:“信仰啊。” 

喔,阿云嘎想,信仰是这么个意思。

然后他说:“我的信仰是萨满,但现在我又信你了。”

郑云龙问:“那怎么办,萨满不会生气?”

阿云嘎笑了:“你不生气就行。”




关于他们的缘分,我们直接跳到最关键的部分。

像这么个吹风的夜晚,关窗就太隆重,太给它面子了。郑云龙几次想要起来,又犹豫地躺回去。


婚姻,他侧身,对着爱人沉睡的身影默念。


他并没有搁置他的人生大事,反而将此火速提上议程。他跟阿云嘎提过不止一遍。我们去城市好不好,办个手续,就永远在一起。

阿云嘎看着他,眼神很淡,没说一句。生于斯长于斯,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这片土地。这就已经是他一个家了,可郑云龙偏要在那头再为他筑个家,他想不通。

借口是有的,阿云嘎回头,朝外面一眼。



……可是他们,离不开萨满呀。

他说。

萨满,他又提这个萨满了。萨满是什么?郑云龙终于问。

萨满可以预知未来,与神对话。

喔,先知啊。那你看看,我们的以后怎么样?

阿云嘎沉默了,说萨满看不见。

再等等。郑云龙在心里决计,等萨满能看见那天。



但那天没有来。


直到郑云龙再回想那个寻常下午,已经是很久以后了。他躲在阿云嘎床上,觉睡得沉。才睁眼,就变了天了:他无法动弹,手脚都被捆住,四周粗糙的红布牢牢拢着,布上有花纹,但他看不明白,只觉得诡谲妖冶。

然后他听见他熟悉的声音哽咽着,吐出他更不明白的语言,向天神乞求。

是阿云嘎——他乞求,向神祇跪拜的姿态,戒律条条束缚。郑云龙说不出来,三圣母终犯世俗之罪,即将被压在华山之下了,他如何来救?他感到那些哽咽,绵然不绝的泪正从他爱人眼中流出。那个人失水、枯槁、干瘪,依旧美丽。可光以眼泪赎罪是不够的,那是欲加之罪,他何苦来救?

“嘎子——”

郑云龙试图呼唤。

然后那些哽咽声停住,被脚步声替代。混乱、自远而近。


是一个拥抱。


动作很轻,但是太急,说不上温柔。阿云嘎的眼泪也很多很急,来不及擦掉的全落到裹着他的红布上,洇透过去,于是郑云龙脸上也潮湿,带着阿云嘎温度的潮湿,仿佛他俩之间毫无芥蒂了。


郑云龙忽然就一颗心落地。他说嘎子,你信萨满有甚用?神他又不搭理你。你看,我只信你——我一喊,你就来了。




人到此关键时刻,最爱出差错。郑云龙终于在此刻笃定他的信仰,可阿云嘎关心别的,全没听见。一支舞没搭档好,就先别信任对面那个。我伸了左脚你怎能再出右脚?全乱了。



是这一时刻,阿云嘎把捆着郑云龙的红布割开。艳丽的图腾破碎,锋利的刀尖就在郑云龙眼前倏然划过,然后出现一双通红的眼睛。

“怎么办啊。”他说,“他们动不了我,就要把你杀了。”

郑云龙嘴动了动,噎住了。他说什么呢?他自私,死不想放过他;他又爱命,吝啬为他而死。

不会的。

郑云龙说。

“我只是怕……”,他又说,死死抱住阿云嘎,“嘎子,我怕……你如果让我去死,我会真的想死。”


别骗人了。这样的话术,只能瞒住阿云嘎一个。就连他也没料到,来不及惊讶或者生气,或者细想一些别的,就让郑云龙把他抱紧了。最后他也没说,只是摇头。

郑云龙不再等了。这是个勇气的决定,推翻他信仰之信仰。但他有理有据:萨满看不到又如何?萨满甚至不予许他们相爱。他看得到就行。他看到——他们两个啊,一条路的尽头,比草原的黎明还耀眼。阿云嘎,他说,我们走吧,我带你去城里。



要挟,勇气可嘉。郑云龙是他自己最后的筹码,将所爱之人救出困境。

他们坐上马背,蹄声踏破重重泥雾,很快将阿云嘎的族人惊醒了。阿云嘎在前方起驾,郑云龙殿后,搂他的腰,身后一片愤怒的哀鸣。他回头,打头仗的人朝他奔来。于是郑云龙隔着很多白天的只闻其声,在夜晚凶猛的火光下看清了——他爱人的额吉,重重原雾之外,一双苍老而痛苦的眼睛与他相望。


郑云龙的心脏重重下坠。



很多年以后,他才明白,那是只有人在被夺走自己信仰的时候,才会发出的悲怆声响;而那双眼睛,反反复复在他的梦中出现。他忽然想起那个暴风雪的夜晚,他与战友最后失联,下落不明。彼时于天,注视着这场灾难的,正是同样一双眼睛。

郑云龙看着那双眼睛慢慢停下,放弃追逐他们的神明。却没想到后来会再次钻进他的生命里,将他们拉进泥沼。





好荒谬。阿云嘎托着自己的腮帮。

甩开那些人后,他们下马,借了边境办事处的吉普车,一路开到呼和浩特。郑云龙几乎疲劳驾驶,两人在草原上折腾这么一天一夜,都不敢轻易阖眼。尤其郑云龙,他怕他一睡着了,又要被绑起受刑,与阿云嘎生死两别。

半途的目的地,白塔机场。他们很快办了两张机票,没有先回北京或是青岛,而一路往西,去了欧洲。




他们要结婚了。



别再做多余解释。事实上,你郑云龙都明白,心底清清楚楚,何苦冒这个险?体制内,最不该犯上形式主义。如此一纸文书并无实际效应,动静大了还可能惊动你父亲。是的,你多明白,心里装薄薄一片镜子,把自己剐得好痛又好清楚。你就是乐意犯上这些,镜子里更重要的仅一件事情。

——你太缺乏安全感,亟需个什么东西来确认你们的关系。



阿云嘎其实不太能够理解。他没有幸体会过,也就说不出那种感觉。他猜是一种类似于家的感觉,类似于用手臂和怀抱给他筑一个巢。他也不明白婚姻是什么。郑云龙当然草率,阿云嘎只当他一辈子从没爱过谁,如今忽然尝到滋味被冲昏脑筋。兴冲冲的,饿惯了的穷小孩生命里第一次吃到块方糖。


阿云嘎呢?你也长这么大了,爱过谁吗?


他哪里知道,他们正相反。阿云嘎其实很会去爱,他爱草原、爱牛羊、爱神明、也爱他的族人。哪怕某刻他会忽然不那么想爱,想把更多的爱分给眼前爱人,也无法否认他太多情这个事实。



和以后的很多次一样,阿云嘎还醒着,郑云龙睡着了。这常是阿云嘎觉得离他爱人更近一步的时刻。天气很好,好得应景,庆祝他的逃离。阳光跳脱在云海之外,由舷窗饱和地洒下,在他们脸上无声变幻,时间倒退两步。

那是他第一次置身万米高空,与自己所信的天神,稍微近了那么一点。





两人各自补眠,落地于中时区。下午五点,星期日,雨。



机场的提示音由左手边转到右手,女声冰冷而陌生。他们想起什么——对了,在草原生活是不需要这些东西的。钱包、电话,等等,你返古了,这些就全长在你身上。没有办法。郑云龙靠着仅有的硬币,找到一个电话亭落脚。

——是这个没错,他凭借记忆拨号。



 “郑云龙——?!”

阿云嘎和郑云龙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,还未有所回应,那头就把电话挂了。

阿云嘎首先反应过来:“是不是,有时差?”

郑云龙对着表计算了一下,国内凌晨一点多。他叹了口气:“明天再打给他吧。”

他们刚打算回去,那头又打来了。

“装什么郑云龙!?郑云龙有多惦记我,还午夜还魂啊?”

郑云龙听电话里骂一长串,沉默会,才开口:“真是郑云龙,我没死。”

那边很快答:“靠,见鬼了。”

阿云嘎被他们逗笑,笑声传进话筒里。

“你旁边有人?”

郑云龙点点头,那边看不见。“新哥,”他叫他,“我现在人在伦敦,你帮我联系一下你办证的朋友,我明天去找他。”

“好……”电话里的人很困。“等下,这两个月你去哪了?我听说你们中队在出任务的时候全都……”


电话那头没有再说下去,郑云龙也没有出声以表回应。亲耳听到自己中队的不幸遭遇与先前心存侥幸的猜测毕竟是不一样,他感到一阵狠厉的揪心。


“这件事太复杂了。等回去,再跟你好好说说吧。”

挂了电话,郑云龙脸色有些不虞。阿云嘎搞不懂他,就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,问他:怎么了?

郑云龙不说。于是阿云嘎又道:要做新郎了,开心点好不好?


郑云龙扯出一个很难看的笑。




他说不清。


他如何跟他解释……阿云嘎不明白,一个军人的使命,就哪怕并非临阵脱逃,身为唯一的幸存者实在是……一桩耻辱之事。他尚不清楚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,但无可否认的是,他的战友死去之时,他正于草原那头和阿云嘎谈情说爱,以致忘了自己是谁。

而这样一通电话,直愣愣将他打回了现实,莫大的羞愧从心底翻涌而来。

阿云嘎叹了口气,亲吻他的眼睛。郑云龙把他搂进怀里,小声说道:早点睡吧。

阿云嘎当然是很困了。而郑云龙在飞机上睡了一路,又不耐时差,根本一夜无眠。

翌日,两人把牛津街从这头逛到那头。郑云龙顶着对眼圈,充分发挥自己纨绔本质,非给阿云嘎挑了好几身成衣西装,夸他哪哪都好看。阿云嘎没什么购物经验,只是跟在他后边,给他挑了条墨绿色的暗纹领带。


干什么专挑绿色的嘛……郑云龙对他的审美满是怨言。

阿云嘎点点头,说:以前抬起头就能看到绿色。现在我在你身边,就感觉还没离开那里,很安心啊。

郑云龙扯了扯嘴角,就由他去,还在心里安慰道:其实跟他的暗红色领结也很合衬啦。

两人走了一天,直到晚上才去见了郑云龙找的那个朋友。此人办事爽快,拍着胸脯保证他俩的婚姻事宜两天之内搞定。

所以当阿云嘎两天之后再次回到飞机上,心中还是有些不敢确定。



很久以前,他以为婚姻这个词离他相当遥远。他与郑云龙相爱不过三五个月,这人却像个小孩一样,讨到一颗糖,便立马奢求一座糖山。阿云嘎呢,也不是不能给他,可眼下如此情况,还是太过草率,他有些不安。与郑云龙汹涌热烈的爱相比,他每爱一秒便自惭形秽。他爱太多人,没遇到郑云龙之前又太会爱人,以致如今便不知怎样才能去爱某个人。郑云龙或许不同,或许年轻,不能理解他用来爱的方式。他们也不过二十多岁,往后人生很长,还未探得彼此底细,就先打上契约,永不分离了。


他透过舷窗看出去,缓缓闭上眼睛,于是天神在他眼前了。然后他将双手按在胸口,一个善男信女都会做的、虔诚的姿势。


——你佑一佑我和我的爱人,永远幸福,永远相爱吧。





两个人灰头土脸,任北京嚣张跋扈的沙尘暴为他们接风洗尘。

郑云龙一入境便被捉去过检,扔阿云嘎一人给他的靠谱朋友,带他熟悉京城光景。


这朋友是电话里的新哥,大名尹建新。郑云龙正式进入部队编制那年,他从舞蹈学院毕业。碌碌无为两三年后,靠着家庭底子,开始做起了戏剧。新哥带了个年轻孩子,还在音乐学院念书,叫蔡程昱。三人落脚在一个咖啡馆,特小布尔乔亚,弄得阿云嘎与这四方格格不入。

尹建新把阿云嘎上上下下打量了,确实是姓郑那小子喜欢的那类。然后又说起这世道,京城绝一艺术腹地,天王老子脚板板底下,人杰地灵——郑云龙把阿云嘎带到这儿,实在天时地利。


阿云嘎被他弄得尴尬,转向蔡程昱求助。那孩子腼腆地笑着,嘴上倒是直白:“新哥的意思,是希望你留下来,帮助他。”

阿云嘎说:“怎么帮他?”

“新戏的演员,还缺一男角。”

阿云嘎摇摇头:“我没学过表演。”

“没关系的,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……”尹建新说。

“大龙哥给我们看了他的DV机,他把你跳舞的样子录下来了。”蔡程昱抢道,“他说,你跳舞,你跳舞就够了。”

阿云嘎低下头,声音微不可闻。

“我跳舞就够了?”




郑云龙从进入咖啡馆找到他们,看到的便是这样画面。阿云嘎低着头,脸上是犹疑的神情。


“怎么了?”

“你是什么意思呢,大龙?”阿云嘎说,声音十分平静,“我来这里,只是为了帮你的朋友演戏的吗?”

郑云龙觉出些不妙来,转而看向尹建新。后者摊开了手,朝着他:“戏都给他写好了,郑云龙,你不能出尔反尔。”

郑云龙没理他,而是给阿云嘎道歉。你可以不演的,他说。可阿云嘎只是叹了口气,说道,我能拿你怎样呢。


他就去了。托郑云龙的福,阿云嘎不至饿死。于是几人当即屁股决定脑袋,定了这么个事。


戏本大都是由蔡程昱写的。年轻人感性多情,编出来的故事却与自己想法相去甚远,郁闷了好久。可郑云龙看完后却拍着大腿称好,说就让阿云嘎演这个。那孩子是得到认可了,却嘴角下撇,一副不满意样子。他捧着剧本,几次想张口却又咽了回去。

最后,他还是问他。

“在你眼里,他是不是怎样都可以?”

郑云龙没有回答。



这部舞剧名字起得倒是新锐,叫《北漂青年、远古之神和萨满》,是蔡程昱这种不好好讲人话的学院派干出的事。阿云嘎记不住,就叫它《萨满》。他天天念着的,如今又有新的信仰了。于是他一边跳舞,一边把剧情在脑海中过,和萨满长在了一起。


阿云嘎成了艺人了,作息必须颠倒、饮食必须苛刻,并从此不再是郑云龙一人的阿云嘎。尹建新说他越来越有明星个风貌了,举手投足都好魅力——郑云龙大难临头,简直为自己送了刑。而那里的郑云龙本人倒不在乎,说阿云嘎哪一面是他的,哪一面是给观众的,门儿拎得清。阿云嘎听去了这话,沉默了会儿,对他说:“是吗?可我有些分不清。”

郑云龙把头发甩了甩,双手将阿云嘎搂起来。

“那我就做你观众,你给我哪一面,我都要。”

“观众?”阿云嘎笑着推开他,从有些冷了的地板上站起来,“不要。”


郑云龙也跟着他笑了。他看着阿云嘎镜子中的目光倏尔从他转移到自己身上,然后双手作势,在冰凉的地板上练习起来。

——和在草原之上的舞姿并无差别。



“你想一直做我观众,”阿云嘎忽然开口,迈出一步,“像这样?”

“想啊。”

郑云龙说。

“你怎样跳,我会一直看。”






“嘎子哥!”蔡程昱拎着条刺绣绸布,急匆匆从台外跑进最里边,“出问题的道具也解决了,很厉害吧。”

阿云嘎扯出一个笑,接过道具,朝他点了点头。

“在紧张吗?等会龙哥看到你的那段吻戏,得吃醋了。”蔡程昱说。

阿云嘎把手中灰白的按键手机合在桌上,朝他摇头,说道:“没有。郑云龙说他临时有事,来看不了了。”


阿云嘎坦然的态度反而让蔡程昱尴尬,他挠了挠头,又往别处闹去了。阿云嘎这才又将手机打开——有些笨重,但算得上新式的玩意,是郑云龙给他的。他并不是很会用,通讯录也只躺着一个人的名字,而此刻毫无动静。




但是,舞者对待一场初生的演出,是万万不能缺席的。

他光脚踩在舞台上,一片赤裸的肉踏足荒原,好冰。原来北京的冬天是比草原来得晚一些,他过完一个,又奔往另外一个。所有暖气像被抽空一般,那个空着的位子更加像冰坚冷。他下腰,台下有人在鼓掌了。可掌声也分识货与否,这样的,实在有些刺耳——阿云嘎诚实地脸红了,他做错一个动作。



没关系,可以补救。


跳舞是这样,一步错,步步错。错的依然是舞,观众看不出来,依然叫座。那些识货分子呢,此刻倒不出声了。你跳吧,就跳完一支错的舞。识货的人是台下唯一置身于外的人,就靠这错误的时间,舞者与看者纠缠出一条曲线,像一场单向恋爱。告诉你,原来跳舞就是恋爱,调情都靠善变。台下人善变,于是舞者善变,舞也善变。你要跟着他跳下去,对,步子不能乱,否则一脚踩空,满盘皆输。



中场时候,阿云嘎接到尹建新来电。郑云龙退伍了。退伍?是呀,你不知道?阿云嘎习惯性摇头,在听筒里沉默。你去看看他吧。新哥?欸。还有半场没演完呢。那你演,继续,尹建新在那头叹气,这是郑云龙的心愿。


是这么个时刻,任何都做不了他退场的理由。

蔡程昱所说的吻戏,便在下半。风雨欲来,青年向神明求助,求他向北谋生的路途上,带上他的爱人。阿云嘎扮演一个灵媒角色,把青年的嘴角吻得通红。再看向他的时候,就什么都明白了。


那意思是:你要谋生,就先和爱人道别。


阿云嘎赋予他道别的仪式,此刻便格外仓促。那个吻是仓促的,仓促地演戏,不像,你怎能要求一个舞者做戏?他把真心交给每一个舞步了,至于吻,则无真心,只是皮肤贴皮肤,无情对无情。



那天阿云嘎离场很快,独自一人,缺席他的首次谢幕。长至腿肚的羽绒服里包一颗真心,雪白的裤管沾了泥水,小跑到路口,姿势都像跳舞。他要赶着去完成他的谢幕,如同戏中青年不得不向他爱人道别。

天暗沉下去,有水从车窗上方蜿蜒而下,洗走一个冬天的灰。阿云嘎从出租车座椅的缝隙中看见司机轻轻抬手,拨开雨刮器。天便就敞亮一些。


“北京的春天很少下雨啊。”

“师傅,”他说,“我不知道。”




初到此地两个月,他还很陌生。下雨是好兆头,司机师傅说。等河开,雨水汇入,运河便涨水,一路向南,带去福祉了。阿云嘎觉得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冰层正在渐渐融化。



这其间,还隔着一个郑云龙。


钥匙插进锁孔,落在鞋柜上,不过半分钟,动静不小,但郑云龙没被吵醒。阿云嘎站在门头,他还在沙发上,阖着被子。电视忘记关,隔夜俗套的晨间剧循环播放,一播又是一天。吵闹的失真的人声像馊饭,打翻了,哗啦啦落在地板上。他的眼皮朝下,掩饰了那双野生的眼睛。好难得温顺,一头假寐的狮,会在某一刻忽然睁眼,精准地咬断你气管。

阿云嘎不怕,草原来的人天生有驯兽技能。



他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,抚摸他奔波一天的头脑。那是个陌生的地方,里面藏着有关郑云龙的所有事情,阿云嘎知之甚少。阿云嘎听他额吉讲过,有这么一个神,能将每一个凡人的心底看得清清楚楚。只要将双手——对,就是这样——阿云嘎抱住郑云龙脑袋的手渐渐使劲。

他阿云嘎当然有私心,但他说不出来,用任何一套语言去表达这份情感,就是误读。此刻他只恨他对郑云龙的了解太少,也不怪自己没有那份神力。


动作很快闹醒了郑云龙。



他好像淋了雨,病了一天,像病了一年那样。他的眼睛睁大,睡意依旧饱满,顺着眼眶溢出,在眼底涂上黑色,浸没眼角细纹。这双眼睛好像盯着阿云嘎,好像审视他、拷问他,好像要把他在浅眠中泄露的秘密一一收回。可那么副神情又让阿云嘎想起动物幼崽沐浴膏泽、初降于世。他并不是在看他,并不是在看任何一个人,而是无意识审视这个世界,好像一个所以然就此将水落石出。

对不起。那双眼睛说对不起。阿云嘎想,我该说没关系吗?他不熟悉这套语言,可是他很介意。——我真的是没有办法,才不能来看你表演的。郑云龙又说话了,气压低至极点。



“我今天,跳错了一个舞步。”阿云嘎没有接他的话。

“那怎么办?”“将错就错。”

他对自己极度严苛,这样的错误也容得下?郑云龙心里泛起一阵寒,他再说对不起。

“是不是我今天来了,你就能专心把它跳好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阿云嘎说。

“可能你来了,我会错得更厉害。”




算了,我们先不聊这个。


说说你们仅剩不多的平静日子吧。那天之后,郑云龙就是闲职人员。阿云嘎没有这个心思弄明白为什么,郑云龙也没说。一个故事自有结局,不说清缘故就潦草结束的,多半败笔。可现实依旧在败笔之中继续着,郑云龙看阿云嘎一个接一个舞步,仿佛永无休止。

“蔡程昱说,你们的剧可能得停演?”

“是吗?”阿云嘎的动作戛然而止,然后低头俯视,“不是说……如果愿意修改剧本,就没关系?”



郑云龙看着他,自下至上的一片单薄,尽收眼底。他停在他身边,慢悠悠地,然后让自己下降,与他平齐。

这样,便完成了一个身份的转换。他从一次仰望变为一场无法逃避的问责,意思是:开始说吧,我准备好了。




他不愿意,他不会妥协的。为什么?……我是说,为什么停演。审查不合格。为什么?

你咬咬嘴唇,谎话于是酝酿。这些小动作在阿云嘎眼底一清二楚,但是没关系,他总相信你。

“因为我父亲,我父亲……”谈起这个人,郑云龙咬牙切齿。阿云嘎走神半刻,好像在哪里看过他这副神态。

“你父亲?”






对,他的父亲。


阿云嘎抬起头。这个男人并不面善,只是和郑云龙实在太像了。此时的他已审问了一个上午的时光,本就老去的年岁又新添了二十多岁的沧桑。

阿云嘎,对着这么张脸,恨不得。

他也有所怨言过。按郑云龙的说法,舞剧是被他禁的。蔡程昱闷声抱着他,手中一张揉烂的传单,哭着问凭什么要他放弃。尹建新站在一边摇摇头,算了吧。


然后阿云嘎看向郑云龙。

“你呢,你是什么想法?”


你的眼神不再柔和,所以不敢把这一份锋利投向你的爱人。你好像已经用这种眼神看到了你们的以后,却迟迟没有说出事实。终于此刻,还将由他的父亲将此全盘托出。


而郑云龙的父亲呢,风尘仆仆来到这个闭塞的隔间。他来此,倒并非纯粹兴师问罪,而一切只为澄清自己罪魁祸首身份。阿云嘎安静地望着唯一的窗洞,就这么等了一个上午。好像故事已经圆满,答案在他身上,任你自取。一切的无解此刻都将拥有案底,罪名就此成立。





再想想,遗漏了什么?

于是,阿云嘎决心把这支舞从头来过。退回到那个周六的早晨,天气有一点点阴,风大得有些越界,这一次不能再错了。


那是决定你们从今往后的一个早晨。人的一生中有许多关键时刻,如果你是本书,把自己造得太厚,导致没有人读,那也偏偏不能缺了这一页。这一页就开始错了,郑云龙胆大包天,用租来的八十平安居房,豢养一个神明。阿云嘎在一片沉睡中终于找到答案,萨满无需动用多大神力,亲吻他脸颊便明了一切。


郑云龙,阿云嘎轻轻抚摸他的后背,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呢。


然后他一睁眼,眼里是没有一点设防。你刚开口,就已经开始不忍心了。你才把那件事情咽下去,心里更加无奈:这一步总是跳错了。



那天早晨,郑云龙看着阿云嘎跳舞,想起过去的事情。他见过很多从战场生还的人,或者说,他们已经不算人了。一个人,渡劫以后要么成了神,要么堕为鬼。他曾经那些战友——空有一身矫健体格,精神却脆弱不堪,终究成鬼。

郑云龙觉得自己也快了。他其实记不清,昨夜喝了太多酒,好像遇见一个老友,把已经遗忘的边疆全部还给了他。比如眼下,阿云嘎跳起舞来,和那时候真是一点没变。郑云龙忽然就想让这一秒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最好他一直瞒着,阿云嘎就永远不会改变。


但是瞒不住。



因为他身上背负的,远不只这些。想起来了吧?你这逃兵。暴雪给你作掩护,是为了助你顺利完成使命,而不是让你抛弃半个中队,让他们独自受难。那一年你也二十四岁了,抛弃梦想四年有余,人生早早定型,半条腿踏进坟里。如果幸运从边疆回来,也应当圆满家庭,后带着空空的信仰求香火,要自己妻儿平安了。凭什么出现一个阿云嘎,就把这一切悉数打乱?

其实你也明白,你等这一刻等了四年。他是谁都好。是阿云嘎,是会跳舞的,是不会跳舞的,是神,是人,都无所谓。他怎样都可以,他一出现,就会成为你的爱情。你要在爱情中解放,草原上四面八方的野性,从此被你沾染上。


阿云嘎当时就应该心狠一些,严守阵地。但萨满在还未揭晓身份之时就学会爱了众生。一个尘世之人而已,你要爱情,我给你。于是他的爱在这种时候有了世俗气味,必须附加一些其他条件。如此一来,我们的爱情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情了,你明白吗?




郑云龙早该明白了。




但是他不信。



其实此时他父亲坐在阿云嘎的面前,就是最好证据。你们的事情,就这么多了?阿云嘎点点头,在结束陈述的那一刻,由他的父亲给这段感情定性。


好了,他来宣布这个事实。

那天郑云龙躲在七楼的厕所隔间,氨的气味堵住了他的五脏六腑。他的父亲呢,在接到电话的时候,早就有所预料了。因为他确信你是真的爱他,所以爱得害怕,害怕得无知无觉,甘愿走进那个圈套。

现在,不要出声,安静些——你的爱人还在尽头那个房间中起舞。他捂住嘴,电话里的哽咽全部失真。


爸爸……他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称呼他。我爱上他了,我没有办法。爸爸,你看看他,是不是你们一直在找的那个人?


他手中捏着一张内存卡,几乎弄碎的力气。里面装的是他曾经录下的一段视频,记录阿云嘎的舞。很多人看过,郑云龙的心情再炫耀不过,可是直到这天,直到郑云龙按下他父亲号码的那一刻,他才意识到那个跳舞的人从不属于他。这天下午四点半,这个薄薄的一片将会被邮寄往他青岛老家,由他父亲过目。


“不要哭。你知错了吗?”

知错了,知错了,原来你郑云龙有一天也会如此作答。这样的答案更加让人费解了,郑云龙从此刻起就怕了吗?……我们暂且不提他的害怕,他一生中并没有怕过几回。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,第一次扣动扳机的时候,第一次骑上马背的时候……别这样污蔑,他从来没有害怕。



那第一次爱上你的时候呢?




郑云龙以为自己是有眼泪的,所以他仰起,刺目的灯光在一秒内把水分蒸发完毕。他拉动水箱的悬绳,冲水的声音掩盖电话那头的责问和自己的懦弱。做完这一切的无用工作,他幡然醒来:哪里错了?

几秒钟,他已经开始后悔。所以再次见到阿云嘎,有些抬不起头。

其实不必这样。阿云嘎在看见你的下一眼,已经把你看透。继续跳吧。他牵着你的手,把你领进他的舞池,于是世界再次转动起来,由他主导。



“大龙,你相信神吗?”阿云嘎凑近他,抬头,然后耳畔的风也软和。

“我吗?”郑云龙低头,不知道是在看他,还是看了看脚下的自己。


他犹豫了。

你看啊,人的立场就是这么一次次被动摇的。你不是无神论者?可是在爱人面前,你却说不出半个不字。看看,信仰算个什么东西啊。在爱情面前,你屁都不是。

阿云嘎好像已经明白了。他说,我有一点心慌,不知道和这个有没有关系。

郑云龙抱着他,抱着自己的以后,好像这样就能消减他的担忧。会没事的。他说,抱着你的手轻轻晃动,像一座摇篮,要将你催眠。你呢,也不要太相信这个。

阿云嘎埋着的头点了两下,从这个角度,好像在求郑云龙将他抱得紧一些。他把一切都过早地预知,现在就开始计算剩下的日子。


爱一天,少一天。



“够了吧。”郑云龙率先推开他。他是挺忙,还有几个小时,就要把那枚卡片邮寄出去,好揭露你的秘密。你就目送着他离开,没有一句话,然后回头练舞。其实你也知道了,这是你一生最后一次跳这个步伐,所以尽善尽美好了。

——今天夜里,你就要收到上面的传单,宣布舞剧违规。





“现在你可以告诉我,郑云龙在哪里了吧?”


这一次他主动出击。没有多的情节要赘述了,我和他,我们两个人就是这么个关系。这个时候我请你把我的爱人还给我,我自己的面貌,也要不卑不亢。阿云嘎挺直腰板,一个起舞前的准备动作。



“他在哪里,你还不知道?”



其实你有些心急了。你眼睁睁看着他摁下那通电话录音的播放键,这次的谈判就此崩盘。



“爸爸……”


阿云嘎认得出。郑云龙的声音在这时很低,很平静。

他想听听这个声音,再多听一会,他们好像很久没见了。他也想对他说,别担心了,一切会好起来,我们会回到一起——如果不是这个被你称作爸爸的人,已经在我面前出卖了你。……你是要向他陈诉我的罪状吗,没关系,我可以不等你道歉,就先原谅你。


没有这个机会了。阿云嘎忽然记起这并不是一次实时电话,你们的结局不再逆转。那天夜里郑云龙没有把你叫醒,而是披上外套,在凌晨三点的月色里独自面对结局。事实上,他出卖的并不是你。你是萨满又如何?遇到他之前,你做了什么又怎样?他也从不在意你的族人在这片土地的边界上干些什么勾当……他只想和你名正言顺地相爱,抛弃过去的阴影。可现在他在你的舞池里一步走错,于是伤害了你,也亲手断送了自己的梦想。



这样的夜晚安静得出奇。郑云龙回想起今天下午,你站在舞蹈房的秃木地板上。前后两面镜子反射出无数个你朝他伸出手,邀请他共舞。可是他摇摇头,于是无数个他一起摇头。


那是你们俩的最后一次。




之后你睁开眼,在他身上闻到很大烟味。



查到了吗?交易的细节再说一遍……那天晚上,为什么开火?交易?他们究竟在做什么?死了几个?谁命令动的手?可是他们罪不至此!



郑云龙!



阿云嘎摇摇头。“你在愤怒的时候,总是学不会放低自己的声音。”


于是郑云龙回头看他,脸上两道泛光的痕迹。你还认识他吗?这时候需要问问自己内心。此时此刻他看向你,好像看着某个敌人,连眼泪都是冷的。所以现在,开始坦白吧。你别逼电话那头的人说出全部了,问我,我全知道。




其实你在雪地栽倒的那一刻,我并非真心来救。其实你的战友在暴风雪中丧生了,是他们死有余辜。可你这双手是干净的……我看不得。


……所以你就爱上我?




阿云嘎,我求求你。不要把我们之间唯一的爱情,定性为怜悯。



是的,没有办法收场了。后来的一切有了这个借口,就变成理所应当。其实你从没有想过跟他走,其实你根本不想和他去英国办假证,其实你从不愿意出演他的舞剧。

其实一开始你陪他做这场戏,把爱视为普度众生的借口,给他编一个圆满又自证的谎言。其实你等这一天等了好久,等好戏最终落幕,等谎言不攻自破。


而郑云龙的父亲是这通谎言中第一个闯进来的局外人。那天阿云嘎等在机场,看他把证件反复核对,就预见你们秘密的败露。郑云龙,你反抗了你的命运这么久,不远万里来到他的身边,等他犹豫着伸出援手,还来得及吗?倒不如说你又拉一个人下了泥潭。这一刻起,你们的一切行踪,全都成为你父亲的股掌之中。等你回来,落脚这片的他地盘,再请阿云嘎去演无谓的舞剧——多大的动静,你好炫耀。好了,如今证据也确凿,就等你郑云龙,亲自将它双手奉上。



“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了是吗?”

“萨满可以预知一切。”

“你就是萨满。”



“我对你,只隐瞒过这一件事。”



“知道会这样了……”

“那为什么不离开我?”

“那么多次说不的机会。”



你不要再问了,在他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有什么意思?不如再给自己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。你的心里其实明白,他是过去那种人,爱人的方式停留在世纪以前,这里播撒一点,那里或许更多。你不一样,现代人精力不足,只顾盼一个爱人便殚精竭虑。他在1999年的草原救起他,那个交臂之上,于是两段种爱情的方式,早在他们身体或是心意相通之前,便缠绕死结。


你看着这个劫数,不知所云。



究竟是哪里错了?为什么我们这个世道,还有你这样去爱的人?你族人的命是命,我的战友的命不是命?——军火、走私,你听听,阿云嘎,你不再是那个只懂得放牧和祭祀的半神了,该清楚自己犯上多大的事。



他点点头,你的话噎在半中。你父亲应该订好来这里的机票了吧?他轻轻回避你的责问。最后的时间,不要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话题上。



他的声音在此刻格外温柔,哪怕是平日并不熟练的汉语,也好像软化了。



是啊,没有时间了。郑云龙看看手上的表,一两滴眼泪应声落在表盘上,如此暴露他的脆弱。


他说,萨满,你向爱神拜一拜吧,我们好在一起。


阿云嘎笑了,说好啊,你等我找找他。




可郑云龙不知道。草原的人拜天、拜地、崇尚鸟兽、崇尚日月,甚至祭奉性、祭奉生殖。他们爱一切能爱的神明,除了爱神本身。



就不要寄希望于神了。你们把一切的因果在这个夜晚结算清楚,只剩这一样东西来瓜分。他亲吻他,最平常的开始,都这个时候了,最后听听这段告白。



郑云龙也想不到自己会用这么恶劣的手段。以为告别是亲吻脸颊后平静地转身离开吗?不应该是这样的。他斤斤计较,要把付出的所有全部索要。从亲吻开始,变得赤裸,你们在这一刻回归到起点。他很用力,动作像最初的那场暴风雪一样的激烈,立志要让自己的爱人承担一份与自己等同的痛苦。他当然清楚自己再怎么过分的都是被允许的,所以极尽挥霍这份宽容。

郑云龙,你真该看看自己的样子——这副将欲望奉为圣旨、全凭动物嗅觉行事的样子,让你意识到自己早就与他回到原始,从此与你父亲的文明背道而驰。



你的父亲?

阿云嘎望他,似乎想要再次确认这个既定事实。


——别提他,别提。他现在在哪里?一具年过半百的体骨,为你承受一次午夜航班的难堪。所以这个时候不应该讲到你们间最大的隔阂而扫兴。郑云龙低头看着他,手捂住他眼睛。这是一个极具欺骗意味、毫无真诚的吻。




嘘,轻一点。郑云龙把手向下,到他的鼻、口。他没法再问了,声音消失,溺水一般静候窒息。明明是施虐者的行径了,郑云龙姿态如一个受膏者——把头扬起,颈背弓起,无声感受落在身上的、慌乱的触摸。而阿云嘎连抗拒都带着顺从的意味。一个安行使命的圣娼,以他的性渡他,领他进一个步入尘世的洗礼,找到他落满灰尘的爱。



阿云嘎在这样的暴行下也没有哭泣。他只是看着你,过去和未来都一如既往地看着,让你感觉自己像搁浅的鲸,在他的目光下曝晒。而此刻你终于回想起你在草原上最后的那一眼,那双在看到信仰破灭的瞬间、绝望而苍凉的眼睛。



你明白,这是你坦白的时候了。



退伍,退伍是因为……

他们都不在了。

他们,我的战友,你的同胞。

他们向你寻求庇护的时候你听到了是吗?所以感到不安。

……你在第一次演出的时候,他们放了把火。




阿云嘎微微点头。我全知道。

——早就预谋好的。



原来那天的不安是预谋;阿云嘎站在舞台上,眼前的火光也是预谋。你抱着他,低声说对不起,这一切都是预谋。


我们这些恋爱的人类,总是用不说,暗示自己的心知肚明。



你别忘了,从遇见你的那一刻,他已经将未来的所有预料。其实他早就在你和那片土地做出选择,从头到尾,在原地犹豫不决的只有你一个。他也赌,也心甘情愿地给你机会,好让你向你父亲投诚。但这就好比再来一万遍,阿云嘎都会跳错那个舞步,你明白吗?萨满预知的都是命数,是注定的结局,你们无能为力。

没有关系,他早就做好了受到伤害的准备。要说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失算,是用他的爱情做了赌注。太多了。

 


于是郑云龙问:

“但是那里的草原,春天还会重新变得丰满。是吗?”

——春祭还会定时举行。你会回去,你会离开这里,然后一切结束。

到时候能带上我吗?






郑云龙的父亲揉了揉眼睛,推开椅子走到门边。没有要交代的了?



没有了。



你们的缘分就此停止。你咬咬牙,平生第一次拒绝他的请求。我不会带上你,你说。你用语言激起他的怒火,让他的行为更加粗暴。——你自找,你本可以躲避这一刻的痛苦,可你不要。

郑云龙在发泄的瞬间终于回心转意,眼泪里都是后悔的味道。他捧住你的手。对不起。你听过很多次他的道歉,这次最诚恳。对不起,他说,从头到尾我都错了。


你低头看他,茂密的发顶开始有了一点点银白。你的事情让他费了多大心思,从这里便略知一二。你想不出来,当他老了,老到满头花白的年纪,将变成怎样。但你也不可能有机会见证他的老,因为此刻你眼前的一切,就已经成为他留给你最后的模样。

所以你再看一眼他的父亲,也把他的样貌记牢。太像了。这个老掉的郑云龙,没有了原来的热烈,而是不露声色地把你逼向绝路。你们的感情问题是开始的寒暄,到此刻,他才将你引入正题。




“此次重大走私案件的嫌疑人已经承认了。他全部知情。”



“是的。”


“知情以外,你参与了吗?”


“……没有。”


“确定吗?”




有没有人跟你讲过编造口供的代价?明明你早就动手,而在你对面年老的男人便是你同伙——郑云龙被他从梦想中拉起,堪堪死去一半;风雪交加的夜色下,你又在墨色的草场把他救起,那一刻他才彻底死去。你忽然醒悟,五感都警觉起来,像是四周桌子、椅子,都是这场犯罪的目击证人。此刻你们又聚在一起,仿佛商量着今晚如何将你爱人的尸体最终掩埋。


毕竟你希望他死得好一点,漂亮一点。



他的父亲就要走了。你跑上去拉住他衣角,一件新衣服被你扯出难看的褶。让我再见见他吧。你的声音也在抖,这是你哭泣的征兆,痛苦的证据。可是你哪有这样低声下气过,这副不熟练的样子,和你舞台上的初亮相像极。他望着你,在你的眼里望见一潭苍凉的水,很浅很浅。



“不争取一下减刑吗?明天是再上诉的最后期限。”

你摇头,扯得更加用力。他的新衣服变成旧衣服。

“……我骗了他,说你会回家去。正好是今晚的飞机,想见就去吧。”



这谎话漏洞百出,但你总觉得郑云龙真的会信。你也猜到他在哪里了,可你低估了机场的大小。你漫无目的,从人群中挤过,穿过一场场告别和一颗颗被掰碎的心。你也是来告别的,可是条件不允。





郑云龙已经服下第三瓶药,闭上眼,幻觉渐渐出现。


其实他没有去机场,其实他不想见到阿云嘎。他早就猜到父亲会把这个谎言告诉他,于是才开始记恨。他恨总被当成局外人对待,恨阿云嘎会觉得他什么都不明白。其实他的心里有多清楚:一个落底的白瓷盘,镜一样的,只装得下浅浅一个汪淡水。你非要它装这么多的眼泪,就腐蚀他了不是?阿云嘎在机场找了个空,开始哭泣,于是那边的郑云龙也开始哭泣。


他们在这最后时刻,都好像孩子一样。得不到了,就只剩眼泪。





如果到了最后还有所动容,郑云龙,你不妨回头看看。

其实你十八岁的时候早给自己留下退路。


过期很久的药是那些人给的诱饵,只要你想,随时就回到过去的生活里。此时药瓶已经见底,送服的水也喝尽。你感谢现实折磨的结束,现在起,你要迎来更好的结局。你的身体好像在变冷,一切都好像回到那个冬天,窗外雪越来越大。


你在雪中,看见他在阳光下、在舞台上、在镜子前一遍遍起舞。错了!不要再跳了!这场注定的错误必须在中途停止。——你想要叫停他,却发出不声音。

又一阵风吹了进来。你裹紧衣服,睁大眼睛,却发现自己踏在冷白的瓷砖上,脚步停不下来。是机场。你忽然想起,然后抬起头,那个熟悉的背影就在你正前方。阿云嘎,你再跳一次舞吧。你喊他。他却没有回头,所以你只好跑着追上。


阿云嘎,你去哪里?去做什么?你回去的话,为什么不带上我?



他推开你,轻轻地,像鬼魂一样。我去去就来。



去去就来?

——你的意思是,我们还有再次见面的可能?





你放下脚步,觉得一切已经美满。


因为这就是萨满为你们乞求到的,最好的结局。




【完】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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